老 乡
矮姨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在无锡的老乡。
我们都是湖南的。之前外婆在楼底下一个卖蔬果的店里用老家独有的口音嘀咕了几句,那店老板就愣了那么一下,然后从称上滚落了一个西红柿。
“咦?你也是…”
省略处即为“湖南的”,再确切地说是“湖南汝城的”,一个挺小的县。汝城人彼此都会识得,缘于此地沿承的一口汝城话。对于局外人,听懂这番咿呀的乡话自是不易,本县的人却心照不宣,活络地用它在此地打出一盘天地。譬如,到菜场上买菜的时候,那贼灵贼灵的摊贩立马就可以从一群拥攘的买菜人中指出哪个不是本县人,“一出声就知道了,口音不对”,然后在与外地人讨价还价的口角中,总会比本县人多捞一点盈利,作为好运气,当然并不会太多。这就是本县人。
日后得于外婆时常光顾蔬果店,进入进出,又恰好都是老乡,便渐渐熟稔起来。于是关于矮姨的种种便时不时从外婆的口中冒出,像一尾黑鱼把一个个装着水底的故事的泡泡吐出,矮姨的形象便在外婆并不是绘声绘色的平庸言语中一点点丰满起来,以致于当外婆再次从买菜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样样蔬菜时,我就会在一旁颇有见识地问:“又见到矮姨了吧?”“今天矮姨还开店哪?周末不休息?”或是“她那个小孩有没有到店里玩?”
有时候,外婆会在家里亲自买来肉馅与面粉,揉面发酵,剁馅搅拌,做些馄饨蒸饺之类,皆出自纯手工,现做现吃。吃不了就一板板摆齐,放进冰箱里去。当然外婆也会悉心挑拣出一些给邻里间送去,通常送饺子给那些顶多只是“邻居”的人,除了当时收到一声“谢谢”便再无过多交集,那些精心包裹成形的饺子也不知下落如何,毕竟,我看到外婆诚挚的笑容,暗暗感到不值:城里的邻居,大抵不如一个异地的老乡要好吧。
但矮姨断不与那些几周说不上几句话的“邻居”等同。在收到外婆送过去的饺子时,她脸上隐隐浮现惊喜与兴奋,立即执意要请外婆来她家吃饭,还悄悄少算了外婆的买菜钱(这是后来外婆回到家弄菜才发觉的),再过几天,外婆便收到矮姨做的青团——也是她亲手染色到包馅的食物。第二天蒸锅揭盖的那一刻,满屋子都飘着青团中艾草与苦蕨的香气。
再后来,外婆与矮姨便成了熟人,彼此常闲坐聊天,拉这拉那。矮姨坐在门口的一台称边,系着围裙套着橡胶手套,一边笑眯眯地时不时招呼着顾客,一边与外婆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两人有说有笑。
有一回在楼底下遇到在剥毛豆的矮姨,她说:“这么大了,毛丫头上初中了吧?” 我心里很肆意地大笑,然后觉得,矮姨不仅与外婆,与我应该也是老乡吧。
老乡,大概是一个世间最温情的词了吧。